《一种叙述学意义上的日常书写》
发布时间:2022-07-18
一种叙述学意义上的日常书写
———沂蒙作家也果散文创作论
桑莉
(乐动在线登录沂蒙文化研究院)
散文作为一种古老的文体,长期以来以自身高度的简单、自由随意以及流传下来的较多的古典趣味,使得创作者与研究者在观念、体式与创作手法上,都显得相对封闭和保守,特别是在借鉴与吸纳西方现代文学观念和先进表现手段等方面更是远远滞后于小说、诗歌与现代戏剧改革创新的步伐。对此,有学者认为,“从现代叙事学的意义上说,散文的叙述要有革命性的突破,首先必须摆脱古文传统和现代‘文学’的羁绊,将研究的中心从以往对修辞、描写、意境和篇章结构的注重转向叙述。”这种对散文叙述诗性的关注与探索随着20世纪90年代“新散文”“在场主义散文”“原生态散文”等流派的出现而变得更加突出,它推动散文作者不断从“写什么”向“怎么写”发生倾斜与转移,并最终使散文与小说一样也呈现出一种先锋气息。这种先锋气息在“很少有开文学风气之先的‘先锋派’,也很少有时髦的文艺观念、奇异的文学思潮、花哨的理论新词”的沂蒙作家群体的创作中同样有所显现,散文家也果便是其中的代表者。
也果自2000年登上文坛以来,先后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美文》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篇,代表作《一颗牙齿的纪念》和《视线》作为2006年度和2008年度国内盘点作品曾三度获文艺报点评。其散文创作注重个人立场,强调叙述对散文书写的独特意义与价值,善于借鉴现代叙述学理论和创作技巧进行书写,有力拓展了当代沂蒙文学的叙述诗性空间。从叙述学角度来看,也果散文比较突出的特点有:善于以呈现型叙述营造某种特定语境,并在这些语境中积极实现个体对日常生活的发现与展示,特别是对日常生活暗流的独特感知;语词追逐物象以及人的情感在物象冲击下出现的隐秘波动,使日常物象呈现出一种鲜明陌生化色彩;拒绝传统散文的主体性叙事,善于在叙述视角的多元游走与转换中,表达个体对日常世界的理性审视与真实发现;抵制抒情;喜欢运用意识流、形象化等小说叙述笔法,文本潜藏众多互不预设和暗示的异步句式,使散文创作呈现出一种小说化倾向。这些特点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叙述性日常生活画卷。
一、呈现型叙述下的日常生活图景
呈现型叙述是一种侧重描写想象与客观形象性,并通过描绘自然与呈现生活细节和事件将读者带入到某种特定情景中的散文叙述方式,它的出现被认为是现代散文叙述方式走向真正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果散文的叙述性也体现在对呈现型叙述的大量运用上,其对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大量如碎片般的现实细节的呈现构成了个人作品的重要支撑,并且通过叙述这些细节,也果将遮掩于日常生活之下的种种现实暗流与斑驳复杂的人性暗影给予独特发掘和展示,由此也获得了一种属于自己的阐释生活的权利。江少宾在《也果:遮掩的气息如此浓烈》中认为,“她对性别的隐秘体察以及对日常事件的个体感悟,虽然的确来源于自身,但并没有放弃对人类普遍精神困境的努力与关注。”就也果的散文创作而言,江少宾的观点并不夸张,也果作品在高度关注散文这一文体形式革新的同时,也始终并未放弃对现代人精神与生存困境的深层剖掘,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对日常世界的一贯审视与省察态度,也果最终使自己的作品与生活成功建立起了一种真实的血肉关系,并由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
散文《细节》是也果集中运用呈现型叙述笔法剖掘现代人精神困境的一篇典型作品。该文主旨是批判庸常生活对人们精神世界造成的一种无意识的侵袭与伤害,从而逐渐形成的消极与冷漠心态。对于这样一种稍纵即逝的生存体验,也果巧妙借助一场突然而至的交通事故,通篇采用呈现型叙述来展示了一个春天的下午,人们面对一场生死攸关的撞击事件所表现出来的淡漠与麻木心理。慢、平稳、不急不躁是作品的行文基调。她大胆引入呈现型叙述,甚至将这种现代叙述学笔法与作品内容直接重叠,在创作中完全抛开传统“文章学”范畴的散文写法,使叙述形式本身就成为个人所要书写的内容。文章开篇即呈现,行人等待绿灯,被叙述处理为宽阔、健硕、永不疲倦地忙于吞咽的十字路口,如香肠一般一截一截被切割的时间和恣肆铺开的到处都弥漫着的一种叫做春天的气息。服装店里女人秘密的私房话,被叙述处理为耳语一般间歇的断裂的词、模糊不确切的事件、一粒粒断断续续的珠子和难于破解的一张张背过去的表情。自然,也果对叙述细节的处理是格外丰富和复杂的,这种缓慢、琐碎的现实语境有效强化了日常世界安稳倦怠、麻木冷漠的本质,直至一场交通事故的突然到来。一辆汽车无意中与一辆自行车相撞,一个女孩受了重伤,表面安稳、祥和的氛围突然被打破,在这生死攸关之间,旁观者理应是要受到强烈刺激和冲击的。然而事实却并未如此,人们毫不为之所动,为了深入呈现旁观者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作家这样叙述车祸现场:“所有的能够在地面上行走着的事物都这样认同。除了蝴蝶,一只快乐的飞翔着的蝴蝶的意见除外。突然降临的碰撞无法躲闪,抵着磐石一般的硬物,不可避免地撞击,迅即弹了出去。身体在面对笨重坚硬的对象面前呈现出本来的纤细与柔软。疼痛一下子被盖住了,如同利齿一样的撕裂。高亢刺耳的刹车也掩住了发自内心的尖叫。”无疑,这是一种带有浓重表演色彩的叙述,不断被呈现的碰撞细节,与旁观者毫不在意的态度不谋而合,让事故面前人们理应迅速展开的救援行动随着作家的叙述不断向后延宕,生命遭遇的重创在这里与之前作家对庸常生活不厌其烦地展示自然衔接,最大程度上给读者造成一种阅读上的延宕。这种由呈现式叙述带来的表演效果,使事故本身彻底变成了一场精彩纷呈的演出,较之传统的概括型叙述,让日常生活中一种普通的事件素材重新焕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彩,有效展示了波澜不惊的日常时光对人们身心造成的不自觉的侵袭与伤害。
同样《倾斜》一文,也果也以呈现型叙述描写了一个女人在一个雨天突然放声大哭的情景,营造了普通人面对外部世界常常无可奈何的一种现实语境,展示了普通人因生活重压而急需释放内心情绪的精神暗流。在作家笔下,女人的哭声仿佛是“被注了韵脚的极具装饰性的腔调,抑扬顿挫,使得声势耐性而持久。信手拈来的连绵不绝的词,就像早都挤在了牙后头,根本关不住,一张嘴就呼呼噜噜往外冒。眼见着的切切实实的悲伤,像潮湿的到处弥漫着水分的雨天,将她整个儿浸透了。”在文中,哭泣者的背景是无奈的,这种无奈由注了韵脚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和潮湿的雨天的氛围进一步呈现,使文本更加弥漫出一种黏湿不断的、让人难以摆脱的疲惫与倦怠感。通过这样一种语境的渲染,作家得以进一步展示普通人因外界压力而包藏的巨大力量,这种突然爆发的力量在让读者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会不自觉联想到自身以及他人所共同感受到的来自生活中的各种精神负累。
二、多元叙述视角下的日常真实
散文与小说不同,其具有深刻的体验性、直接性和内在性,这种特点导致散文作者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就是散文的叙述者,直至20世纪90年代后,这种传统的一元叙述视角才渐渐有所改变,散文叙述视角开始由一元向多元发展,越来越多的散文作家开始自觉尝试以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甚至多种人称互换的叙述视角进行散文书写,以此来进一步提高散文的表现力。也果对日常生活的全新书写也表现于其对叙述视角的灵活转换和运用上。她会根据书写内容的需要自由选择并变换视角,从而使自己笔下的日常生活更具现实意味、更加客观真实、更能令读者理解与接受。
在作品《两个民工和一堵墙的迁移》中,也果以平和的笔触书写了来城里的两位农民工的知足心态,这种满足感与时下农民工与城市环境紧张对立的矛盾冲突不同。在作家眼中,他们是朴实的、知足的,是喜欢着自己的工作和心中时刻装着乡下亲人并以亲人的幸福为幸福的。为表现民工的真实情感流动,作品的叙述视角十分复杂并多层重叠。首先在作品中有一个全知视角“隐性叙述者”贯穿文章始终,同时,限制视角“两个民工”和“女主人”又穿插其中。随着内容的行进,特别是当作品进展到需要由两位民工亲自叙述各自的人生遭际时,为使叙述内容更加真实可信,作家很自然地将全知视角完全转换为限制视角,即通过打工者本人来讲述各自不同的人生故事,让每个人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清楚。而在这其中,因又涉及到一位民工儿子的人生经历,故而第三人称“他”在文中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作家完全放弃了这一人称无所不在的自由,时刻根据书写需要将“他”的指向始终退缩在一个固定的焦点上。最初指代民工的“他”与文中的“女主人”是两个并行的限制性视角叙述者,指代内涵清晰单纯,当民工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作家笔锋一转,限制视角“他”的指代内涵又变成了这位民工的儿子,这样,民工儿子的人生经历又开始进入到读者的视野中,而在叙述完民工各自不同的经历后,限制视角“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指代内容上,隐藏于文字背后的全知视角也再次出现。整篇作品叙述视角十分灵活多变,而且并行的多个限制视角与隐藏的一个全知视角始终同时存在,这样使得作家的表述更加自由随意,随时都可以根据内容需要进行写作视角的调整,从而让作品所反映的日常生活更加真实细腻、讲述的内容也更加打动人心。作品《三轮车夫》也是如此,文章以非聚焦型视角起笔,很快便又从全知视角转向三轮车夫这一限制视角,同时又夹杂了与三路车夫并存的限制视角“我”的所见所闻和所知所想。也果散文书写中叙述视角的自由选择和转换、对叙述视角多元化的尝试与探索,切实做到了为内容服务,也使得她的创作突破了传统散文的主体叙事格局,有效增强了散文文体本身的表现力。
三、现代性表现手法下的日常新意
也果散文注重语词对物象的追逐,她敢于在散文书写中引入各种现代主义表现手法,例如意识流、反讽、隐喻等,以一种先锋姿态在展示日常物象时,将读者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最大限度地拉开,从而使日常物象呈现出一种强烈的陌生化色彩。而就也果本人而言,她也的确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对选用独特语词呈现日常新意的偏好。例如在《在记忆的巷道里穿行》中,她这样写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叙述,喜欢以语言呈现在眼前的另一种叙述。从此,那些闪烁着光辉的词语照耀着我,也洗濯着我的生活。”而在《坠落》中,她则更加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对某些语词的偏爱:“我对一些词语表现出来的一定程度的亲近,同样从高处往低处的落,我喜欢滑落,飘落,降落,它们舒缓,温和,轻盈,充满着安全的过渡感。我不喜欢坠落,这个被强调了的过程,生硬、冷漠、沉重,身不由己。”这种对语词本身的偏好使得也果的作品具有了一种浓厚的主观色彩,而这种主观色彩也恰恰成就了其观察日常世界目光的独特与新颖。例如,其对一场激烈的争执所造成的紧张气氛的描写:“空气中好像只剩下了这样一种声音,已经点燃起来的炮仗,起了头就噼里啪啦响开了,憋着劲儿直往四下里冲,呛人的火药味儿随着飞溅的碎屑蹦到衣服上,落在地上,成了生硬尖锐的碎玻璃。”对生活中贸然改变方向而产生的疑虑感的书写:“改变固有路线的行走对一个人究竟产生多大的影响。我听得见自己的心先于脚步急切地起跳,然后重重落在了地上。当然,那些白亮的阳光不会,它们高高地聚在楼顶,旗子一样挂着。灰色的楼房则守在道路两旁极有分寸地伸展成了威严的墙。”也果敏感的笔触总是能对日常生活中细微的变动和感受作出独特的回应。
而其作品中存在的大量异步句式,也使得也果的书写呈现出鲜明叙述色彩。叙述学家杰拉德·普林斯认为:“如果一个研究对象是对至少两个互不预设、互不暗示的异步事件的符合逻辑的连贯的传达,那么它就是叙述。”显然,杰拉德·普林斯将互不预设、互不暗示的异步事件作为界定是否为叙述的一个重要条件。也果散文在展示日常真实、表达内心体验和呈现隐秘生活暗流时,常常会使用一些异步句式来表现:“那天的雨来得莫名其妙,很不令人信服,就像我疑心头顶上怎么会飞过一只鸟儿。这是一条热闹的街,热闹得长不出一棵树来,到处都是挤挤挨挨鸟巢一样的店铺。”“这是一个清寂的雨天,阴沉沉的楼房和行色匆匆不断消失了的背影,充当着雨天特有的背景。她的出现属于意外,再在一个平淡的近乎寥落的下午,被有声有色地安插进来。”这种具有异步特点的、跳跃性断裂式句式,凸显了作家的意识流动性,增强了散文的想象空间,呈现出一种与传统散文十分不同的主观色彩。而也果散文中大量短句的使用、斩钉截铁地叙述、自我角色在书写中的缺席、极为丰富的日常物象以及无一例外的文本长度,又使其散文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小说化倾向。
四、散文走向叙述的问题思索
散文与其他文体相比,无论怎样引入叙述,其总是脱离不开对个体真实体验的表达与书写,这种直接的、向内的特点决定了散文叙述者的抒情倾向,可以说对抒情的不同处理方式是散文叙述与小说等其他文体叙述的一种重要区分,因此,散文走向叙述,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应当是抒情问题。也果的散文书写明显让人感受到一种对抒情的有意抵制,其对日常世界的阐释方式与呈现内容在她的文本中常常只有一种,那就是刻意保持一种距离的审视、一种客观陈述,久而久之,这也使得她的书写渐渐走向了一种叙述的疲惫。如果说在散文集《钉在风中的钉子》中,也果对自己的这种日常叙述还存在着些许的试探与犹疑,那么到了《她们》之后,她就俨然完全自信地铺开了,她试图通过叙述来表达独特的自己,更想呈现自己视野中独特的日常世界。其深受西方文学作品影响的阅读经历,使得她的叙述性书写充满自信,但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其创作陷入到了一种既定的模式中,从而在成就其独特风格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圈囿了她的创作视野。而其在散文书写中对文字片段精致性的迷恋,也在某种层面上限制了她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纵深挖掘和对生活剖面的开掘力度,从而影响到了其创作才华的进一步发挥。当然,这种散文现实意识与问题意识的缺失问题也是当下许多散文作家所普遍存在的问题。毋庸置疑,沂蒙作家也果试图通过自身实践开拓一种新式散文写作的自信与勇气已经对沂蒙地域文学的叙述维度形成了一种有力冲击与抻拉,为“具有很强的维模功能,从而在文化上倾向于保守主义”的沂蒙地域文学甚至是齐鲁文学都注入了一种新鲜的、不同以往的先锋写作意识,仅这一点,就是值得钦佩与赞赏的。